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色即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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色即空

昨夜西風雕碧樹,蒙蒙細雨在一地的碎葉之間匯聚著清澈水色。

隱隱青山下,大自在殿巍峨的屋宇建築連綿不絕,如佛祖掌心開出的蓮花,聖潔,不染塵埃。

某處禪房前,兩扇泛著時光陳舊色彩的檀木門緊緊閉合,紅衣的女子提著柳條籃,兀自佇立在細雨裏。

第三十八次,被法素拒之門外。

柳條籃裏櫻紅的靈果表面沾染著點點水珠,愈發晶瑩可人。白月光咬唇註視著緊閉的禪房,發起狠來,將籃子用力擲於地上,隨著柳條籃的摔落,這些珍貴的靈果骨碌碌滾落在水窪之間。

“法素,法素!別以為你閉門不出,我就會放棄,告訴你,我白月光向來不達目的,誓不罷休!”白月光捏緊拳頭,高聲道。

依舊寂靜無聲,只剩下她的聲音空空回蕩在院落裏。

許久,灰衣的小沙彌雙手持著竹掃帚,一邊掃地,一邊嘆息道:

“姑娘,回去吧。我們出家人,怎能妄動凡心呢?佛子更是如此。”

白月光狠狠瞪了他一眼,想起什麽,突然又換上如花笑顏,柔聲細語道:“小師父,你們的千佛堂今晚是否會有人在佛前祝頌?”

“論法大會在即,自然有僧侶日夜修行。”雖然不知道白月光這樣問的目的是什麽,小沙彌仍是老實答道。

“那我再問你,今晚祝頌的可是《楞嚴經》?”白月光又問。

“並非《楞嚴經》,而是《妙法蓮華經》。”小沙彌回答。

“那一般祝頌是什麽時候呢?”白月光心中漸漸有底。

“這貧僧就不知道了。”小沙彌用竹掃帚刷刷地聚攏著落葉,隨口回答,“也許是亥時,也許是子時。”

“小師父,謝啦!”白月光揚起一個得意的微笑,拍了拍沙彌的肩膀,然後足尖一點,輕松躍起。

小沙彌一頭霧水地目送著紅衣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間,隨後他才想起,依照規矩,今晚去千佛堂祝頌的人,好像……是誰來著?

天上一輪殘霜月,銀白的月光映照入千佛堂,積水般澄澈。

一盞盞明滅的青燈前,清俊的僧侶雙目閉合,神色平靜似古井無波,唯有嘴唇微微蠕動著,默念著經文。

“找到你了。”一個聲音響起,透著莫名的欣喜。

法素依舊雙目緊閉,寂靜的佛堂裏唯有低低的誦經聲。

白月光轉到他面前,衣袖滑落,一雙潔白的藕臂勾住他的脖子,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吹氣:

“佛經有言,空即是色,色即是空,你既心無雜念,又為何不敢睜眼看我?”

法素一聲嘆息,停止念經:“縱使貧僧睜眼看你,美貌紅妝,不過皮下枯骨,又有何用?”

“可你卻連面對我這紅粉枯骨的勇氣都沒有。”白月光笑道。

法素終於睜開雙眼。

他明澈的眸子裏倒映著青燈古佛,唯獨沒有她的影子。

白月光松開雙臂,整了整衣袖後,在他身前屈膝而坐,身姿端正。

“不如你我打賭一次,離論法大會還有七天。這七天內,我夜夜來請教你佛法,決不對你有任何逾越之舉。若七夜過後,你眼中依舊無我,我就此離去,從此不再踏足大自在殿一步。”

法素定定看她:“善哉。”

第一夜,白月光手執《眾經撰雜喻經》問他:

“天地開辟以來,無生不終。生死無常,生無可喜,死無可悲,是以,生有何意?”

法素答:“諸行無常,一切皆苦。諸法無我,寂滅為樂。得生與否,全由信願之有無。”

白月光沈吟半晌,生苦,即誕生之痛苦,他說眾生皆苦,可又話鋒一轉,勸她若想遠離生苦,前往極樂,便要一心不亂,信願皈依。

但她一介妖女,信什麽願?皈什麽依?完全是強詞奪理。

第二夜,白月光問:“凡人百年,強力病所侵,白發蒼顏,未老先衰者,比比皆是。是以,美有何意?”

法素答:“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天人亦有五衰,然行善積德,心美者,無懼外相之衰。”

聽了他的回答,白月光暗暗翻個白眼,所以你是想告訴我,只要我心地純良,與人為善,縱使紅顏老去,也無所畏懼嗎?

呸,世人皆好美色,她若發禿齒豁,可會有人愛她?

第三夜,月明星稀,白月光佇立於佛祖前,點燃一炷檀香。

“婆持加為病痛所折磨,佛陀除之苦痛,婆持加方才潛心向佛。”

她擡起眼睛,似笑非笑,“佛陀修大悲願行,誓當療愈眾生身心苦惱。為何偏偏要等婆持加重病,才來救他?是以,佛亦有私?”

法素沈默良久,道:“瞋恚之害,則破諸善法,壞好名聞,今世後世人不喜見。佛陀雖渡眾生,卻無法渡瞋恚之人。”

佛不渡瞋恚之人,她貪嗔癡念,六根不實,又何曾不是瞋恚之人?

因而他不願渡她。

可她卻偏要與天爭命,偏要自渡。

第四夜、第五夜、第六夜……

生、老、病、死,愛別離,怨憎會。她一一問他,而他一一回答。

最後一晚,問無可問,她以手托腮,靜靜凝視他:

“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。若我心有執念,無法放下,無法窺見天道,堪破未來,當如何?”

“利欲熾然,即是火坑。貪愛沈溺便為苦海。”他撚著手裏的佛珠,面向佛祖,神色無喜無悲,回答她:

“是以,一念清凈,烈焰成池。一念警覺,航登彼岸。”

一念清凈,烈焰成池?

白月光默念著這句話,心裏微微嘆息——自入合歡宗,修無情道起,她便已身在欲海,求不得清凈,見不得彼岸。

許久許久,她重新開口,對法素道:

“餵,和尚,我要走了。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來找你,我算過了,今晚就是我的雷劫,若我身死道消,你可否來日在我的墳前,為我念上一段往生咒?”

法素仍在念誦佛經,轉動佛珠的右手卻微微一頓。

“法素,認識你,我很高興。”她雙手合十,對著他拜了一拜,“只是遺憾,我生在紅塵,遇到你時,你已許身佛門。”

“這一次,我願賭服輸。”

白月光起身,提起長長的裙袂,翩然離去。

但她不知道,她跨過門檻的剎那,法素手裏的佛珠猝然斷裂,數百顆圓潤的檀木珠子滴溜溜散落一地,法素緩緩睜開深紫的雙眸。

天地無言,佛祖無言。

唯有一聲嘆息,幽幽響起。

雷劫比白月光預想得要更快。她離開大自在殿沒多久,第一道閃電就伴隨著隆隆雷聲,自天穹之間橫貫而下,向地上的人狠狠劈來。

紫色的電光將整個山林映得恍若白晝,白月光此時此刻才算真正理解《鵩鳥賦》中的那句:

天地為爐兮,造化為工。陰陽為炭兮,萬物為銅。

或許在上蒼看來,萬物眾生,都只是天地的螻蟻。

她咬緊牙關,氣沈丹田,靈氣運轉過二十四小周天,又流經三十六大周天,直到將一身修為凝聚為堅不可摧的屏障,白月光才擡起頭,坦然應對雷劫的到來。

“賊老天,你要劈就劈吧,老娘不怕!”

話雖如此,但閃電真落到身上的時候,白月光仍是身子一抖,雙膝跪地,生生吐出一口血來。本就殷紅的唇經血染就,更是艷麗。

她扶著旁邊斷裂的樹幹,勉力地站起身,準備承受第二道閃電。

按照以往的經驗,元嬰期四道天雷,出竅期五道,分神期六道,這一次她在出竅期,恐怕是有整整七道之多了。

以往兩次,她都是在堵儉的陪伴下,平安渡過雷劫,如今堵儉不在,也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再看見明天的太陽。

想起正在閉關修煉,同樣面臨雷劫的堵儉,白月光不禁有些恍惚,如果她沒記錯的話,堵儉如今已是大乘後期,若要渡劫,應該會面臨足足九道閃電的考驗吧?

如果他能渡過此劫,也不知道會不會直接就地飛升呢?若是他真的成功飛升,他還會記得自己嗎?

第二道、第三道閃電劈下後,劇烈的痛楚穿透白月光的四肢百骸,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撕裂。

依稀之間,一幅幅畫面從她眼前交替閃過,似乎還是她同堵儉成婚的第三天,自己說要去十萬大山找認識的小兔妖玩耍,結果被堵儉攔腰扛起,扔到了床上。

翻雲覆雨過後,他還是不肯放她起床,用手臂牢牢把她圈在身下。縱使白月光一向大膽,這個瞬間仍是羞得雙頰暈紅,拉起繡有鴛鴦戲水的錦衾遮住自己半張臉,然而一雙眸子,卻和他直直對視。

她還是第一次從他眼中看到那樣深情的目光,仿佛映滿秋日紅楓的清澈潭水,能將她的所有靈魂都吸納進去。

真是遺憾啊,時至如今,她還沒能親口叫他一聲夫君呢。

倘若就此隕落,往後怕是再沒機會了吧?

白月光無不可惜地想著,徹底暈厥過去之前,她只看到一個白衣的人影出現自己面前,為她抵擋住最後的雷劫。

同一時間,魔域的石英洞天裏,雷聲轟鳴,九道天雷裹挾著雪亮的閃電,以萬鈞之勢劈落。不知過了多久,雷聲漸止,焦黑的斷壁殘垣之間,英挺的青年拂去唇角的血跡,以劍支地,踉蹌著起身。

粗壯的光束穿透雲層的縫隙射下,仿佛萬千垂簾在青年身側飛舞,他的身上漸漸浮現出淡淡金光,映得他恍若神人。

然而他始終筆直地站在地上,不曾呈現半點飛升之勢。

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,許久許久,濃重雲層裏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,猶如天地初開,古鐘長鳴:

“你當真要為她放棄飛升?大道至此,豈不可惜?”

青年的語聲冷靜而決絕:“無怨無悔。”

那聲音不再說什麽,只是低低嘆了一句:“冤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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